小毅在医院接受治疗时，趴在过道中的地面上

情绪时好时坏，不好时狂躁、爱发脾气，也排斥学习……这是10岁儿子休学大半年，浙江杭州的何先生、楼女士夫妇感受到的儿子小毅（化名）的“不正常”。

两人印象中，以前，小毅虽有点“皮”，但爱学习，性格开朗。“不正常”因患病，医院记录显示，小毅于2018年诊断为“有轻度抑郁症状”，最近大半年中被多家医院诊断为“童年情绪障碍”。

他们认为，小毅患病与此前在学校遭受老师粗暴打骂和不公平对待有关，为此希望相关部门严惩教师，并要求涉事老师和学校负责治疗费用等。

10多天前，他们收到当地检察院回复称，警方曾委托某司法鉴定中心鉴定小毅抑郁症状与教师殴打等行为是否存在因果关系，但鉴定中心因技术有限，无法准确客观判断因果关系，未能出具鉴定意见。

6月19日，杭州市富阳区教育局相关负责人接受红星新闻记者采访时称，当地纪委已对涉事教师在教育过程中的不当行为作出相应处理，但学生患病与教师之间的教育存在什么关系，鉴定单位不能鉴定关联度。目前，教育部门也在尽量促成双方调解。

休学在家大半年，家长称人已“不正常” 医院诊断：童年情绪障碍

最近，因儿子治病，何先生卖掉了“学区房”，他称已花费约20万元。

“学区房”位于杭州市富阳区富春二小招生范围内，儿子在2017年9月入读该校。夫妻俩印象中，儿子刚上小学时还正常。

但去年1月10日，儿子回家后，楼女士发现儿子头上很大的包块。医院记录显示，小毅头顶部血肿大小约“2*2厘米”。夫妻俩称，他们从儿子口中得知，这是当天上语文课被班主任黄老师持击鼓棒打的。

医院病历显示，小毅被打后头顶部有约2*2厘米大小血肿

几天后，夫妻俩报警。家属提供的小毅在派出所笔录显示，小毅向民警称，当天9时左右上语文课时，黄老师让看拼音写字，过了会又叫他们停下来，但自己没写完，想多写一点，所以还在低头写字。黄老师看到后拿起手里的打鼓棒在他头上敲了一下，自己当时痛得哭了。

随后，学校、黄老师及其家属通过中间人找到何先生夫妇协商。在黄老师向家属出具一份“保证书”后，夫妻俩安抚小毅继续回到学校读书。“期末考试，儿子数学92分，语文98分。”楼女士说。

何先生称，这是小毅去年1月14日在派出所关于黄老师打人的询问笔录

但在此之后，按照何先生的说法，他们和黄老师间的矛盾越发突出。去年3月的一天，儿子在班级所在的二楼爬上栏杆欲跳楼，所幸被数学老师拉了回来。“我们说去教育局告，（班主任）老师就让我儿子当了一个小队长，儿子也很开心。但后来我们还是去告了，班主任就当着全班同学说我儿子怎么表现不好，不配当小队长，同学就嘲笑我儿子，儿子实在受不了就跑到走廊，爬上栏杆。”何先生称。

因此，去年5月，夫妻俩将儿子转学至另一小学。楼女士说，转校后到暑假约1个月，匆匆过去了。暑假，她带着儿子旅行，既散心，也长长见识。旅行后回家，儿子也做了作业。然而，到了9月份，小毅的情况“严重”起来。

“老师叫他，他就躲桌子底下。问他为什么，他说怕老师骂……”楼女士说，儿子越来越“神经质”，睡不好，作业越写越慢，经常头晕、头疼。“后来，老师还说他‘上课大声地叫，跺脚，要么跑开’，影响别人学习。”

对此，红星新闻记者联系上小毅转学后所在班级班主任，但对方婉拒了采访。

何先生夫妇称，就这样，去年9月只读了10多天，儿子便开始休学在家。家属提供的小毅在医院的就诊记录显示，去年10月至今年4月，浙江、北京共4所医院的诊断均为“童年情绪障碍”，其中一家医院的处方笺上还显示诊断为“双相情感障碍”。“有医生说可能会发展成为双相情感障碍。”何先生称。

其中一家医院出院诊断显示为“童年情绪障碍”，建议按时规律服药，定期复诊等

“（儿子）不正常了。”何先生称，儿子患病后，情绪时好时坏，不好时狂躁、爱发脾气，“多说一句他都很烦，让他写字看书也不高兴，很容易受到刺激，胆子很小，我们也不敢去骂他”。楼女士也说，儿子现在对学习很排斥，有点病态，已经坐不住了，也不爱学习，“有点神经质过敏了”。

家长质疑教育方式，认为儿子情况与班主任不公平对待有关

夫妻俩印象中，儿子以前虽有点“皮”，但性格开朗。他们认为，小毅患病与转学之前的班主任黄老师的教育方式有关。按照楼女士的说法，儿子受到体罚和不公平的对待，在去年1月10日的“打头事件”前就出现了。

楼女士称，2018年下半年，她三四次看到儿子耳朵破了。儿子告知是老师所为。因无大碍，她就让儿子尽量不要犯错，听老师的话。

“但二年级开始，老师开始不公平地对待我儿子。”楼女士称，2018年9月中旬，儿子因在班上和男同学说了一句“我要和你结婚”被班主任罚站一节课。自那以后，儿子回家经常不开心，称“同学要告他状”。此后，她曾打电话给班主任问及此事，并希望进行沟通，但未得到答复。

楼女士称，一个月后，她从儿子同学家长处了解到，是班主任让全部同学监督她儿子的言行，他被同学告状后受到老师体罚，同学也不和他玩。楼女士认为，老师这样做让全班“孤立”了她儿子。“儿子觉得被欺负，被嘲笑，被冤枉，就说同学太坏了，老师太坏了，不愿去上学。”

何先生夫妇称，这是小毅被班主任让全班同学监督其言行后，在家里墙上写的“坏老师”

楼女士提供的和黄老师微信聊天记录显示，2018年10月9日，她曾在微信上发信息询问上述情况是否属实，并提出如果孩子犯了错可以给她说，希望老师“收回”有关指令。但黄老师对此未予回复。“我当面也问过，但她否认了。”楼女士称。

楼女士称，她曾在微信上询问黄老师关于让全班监督她儿子一事

那段时间，因儿子厌学，楼女士便带儿子到医院做了检查，结果显示“有轻度抑郁症状”。楼女士说，他们试图与班主任协商教育方式，但没得到积极回应，于是只能“自救”：邀请儿子同学到家里玩，周末带着儿子出去玩等。当时，楼女士和丈夫也商量过，卖掉学区房，换个学校，但这需要等到三年级。但他们没想到的是，会出2019年1月10日那样的事。

2018年10月，小毅接受测评结果显示“有轻度抑郁症状”

楼女士说，“打头事件”后，直到对方写了一份“保证书”，在家休息的儿子才去上学。何先生提供的一份去年1月15日的“保证书”显示，上面有保证人黄老师、学校校长及何先生的签名。

“保证书”中，提到了“被打学生在（富春）二小就读期间，学校和教师不能打击报复”、“不能怂恿学生孤立、排斥该生”、“该生因在校多次被打，心理有阴影，害怕来学校上课”、“打人教师保证今后不会再打学生或言语威胁”等内容。

由黄老师、学校校长及何先生共同签名的“保证书”

但何先生及楼女士认为，黄老师签了“保证书”后，虽然不太打了，但老师不想管他们儿子，“班主任冷暴力，其他老师不待见，同学们仍嘲笑”，儿子心情依然不好。尤其是儿子在学校爬栏杆后，他们意识到情况越来越严重。

“学校写的保证书一条都没落实，说空话。”何先生称，不仅如此，班主任还变相“打击报复”，使得其他老师不待见他儿子，也没有引导同学们和他儿子和睦相处。此后，他们向学校提出换班、转校都无果，将此事投诉到了教育部门。

夫妻俩称，他们双方家庭无精神病遗传史，他们认为儿子遭受了班主任的粗暴打骂和不公平对待，儿子的病情也与此有关。楼女士认为，班主任黄老师对儿子的行为已经不是正常批评教育，而是“泄私愤”。对于“泄私愤”，她称，这包括送礼、拍马屁等多方面，自己也曾送了班主任价值约4000元的超市卡、茶叶等。“我去教育局反映前通知了他们，（班主任）老师又放了等额红包和蛋糕卡在我儿子书包里，带了回来。”

楼女士称，这是她给黄老师送礼后，发信息提醒老师在学校门口拿礼品

据何先生夫妇提供的和其他家长聊天记录，有两名家长提到自家孩子也曾被打，包括扭耳朵等，另有家长也提到了给老师送礼的情况。但夫妇俩称，这些家长已不愿出来替他们作证。

楼女士称，这是她和其他家长谈及老师打人情况的聊天记录 

对于夫妇俩所说，红星新闻记者未能从其他家长处得到证实。记者多次拨打黄老师电话，也提示为关机。

去年10月，何先生先后向富阳区教育局等部门反映，称小毅被黄老师体罚后产生抑郁、狂躁等情况，并据此要求打人老师作出严肃检讨，追究老师和学校相应责任，并作出赔偿等。

学校：老师打人不对，发病与打骂是否有关最好做司法鉴定

6月19日下午，富阳区富春二小校长倪达昌向红星新闻记者证实，去年1月10日小毅被班主任黄老师体罚属实，“当天老师向家长道了歉，第二天我叫副校长带着班主任上门去看了情况。”

在家长报警后，学校再次和家长进行沟通。倪达昌也证实，老师和家长签订了一份“保证书”。“让我作证，我也签了字。”

但对于“保证书”提到的“多次被打”等内容是否属实，倪达昌未正面回应，只称保证书是达成谅解后写的。他还说，家长提到学生不愿上学，见到老师怕，为此他说了进行心理辅导。“当时是达成一个协议，不会去看这个东西。”

对于家长反映的黄老师让班上同学监督小毅的言行，并多次打骂的情况，倪达昌称，公安、检察机关都介入了，对周边的每一个同学和任课教师都做了笔录，公安机关所做笔录里也说没有。“学生说没有，老师不承认，我作为校长也说不好。”

而据浙江当地媒体去年11月报道，关于小毅被全班监督一事，倪达昌当时回应称，他认为初衷是因为孩子比较调皮，黄老师让其他同学管一下，这是一种教育方式。“但这种教育方式，现在从他（小毅）的病情来看，对他的情绪方面可能确实有影响，不妥。”倪达昌当时说。报道还称，校方表示，班主任当时接到家长反馈后，停止了这种教育方式。

对于家属所称签订“保证书”后老师及学校未落实的情况，倪达昌否认称，老师都在正常疏导，教育部门也曾成立团队，打算对孩子进行辅导。“我是校长，也经常去班级看看。他（小毅）后来小组长没法当，想往下面跳的时候，我们学校也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倪达昌证实小毅于去年3月在学校出现过爬栏杆一事，他指出，当时学校鼓励小毅当一个小组长，但当小组长需要轮值竞聘，“小朋友不投他票，他就爬栏杆上，老师把他拉下来了。”

倪达昌还告诉红星新闻记者，去年5月份后，何先生夫妇把孩子转到另一所学校读书了，当时没什么事发生，直到10月份家长向教育局投诉，认为孩子患病与被老师打有关，他才知道小毅2018年曾测试出“有轻度抑郁症状”。

倪达昌还说，政府相关部门从小毅医保记录发现，孩子2017年就在咨询心理方面的问题。“没在吃药，（当时）就在看这个病了，是在没到我们学校之前。”

对于这种说法，楼女士解释说，她确实曾因儿子多动、注意力不集中去咨询过心理科，但并没查出任何问题。而红星新闻记者向倪达昌问及是否有相关凭据，他表示自己没有，可到政府部门去查。

而对于涉事教师的情况，倪达昌说，去年四五月份，黄老师因体罚学生，已受到富阳区纪委、教育局的记过处分，考核的全年年终奖也被扣光了。老师收卡礼等问题，纪委也介入处理了。

“老师这样打人，肯定是不对的。”他说，黄老师打人的工具确实是击鼓棒，长约38厘米，圆头（直径）不到2厘米。目前，本就身体不好的黄老师请了假，请假单上是严重抑郁，在药物治疗。“她打了一下，该处理的已经处理了。是顶格处理，处理还是很严的。”

对于家长所称的小毅患病与老师打骂等有关，倪达昌表示，是否有关得有依据，这最好做司法鉴定。“如果鉴定有关联，学校、老师等都会承担相应责任。”他说，家长认为对老师处理太轻了，认为该开除老师，那也需要有开除的证据。

倪达昌透露，关于鉴定关联度的问题，在政府部门介入后，浙江5家鉴定机构有4家说鉴定不了，浙江大学一家鉴定机构说鉴定需排队一年，但公安部门对接后也回复称鉴定不了。到现在，关于小毅疾病与老师体罚的关联程度，没有一个部门可以判定。

他认为，目前，家属最好向法院起诉，通过司法程序解决此事。

老师体罚学生已被处罚，未能鉴定关联度，官方正尽量促成双方调解

何先生夫妇认为，黄老师仅被记过处分太轻，他们希望严惩涉事教师。而关于后续处理，何先生说，他多次反映均无果，教育部门也曾答应组织当面协商，但后来又反悔了。

富阳区教育局给何先生的信访回复

去年10月，何先生先后向富阳区教育局等部门反映后，富阳区教育局曾回应何先生称，黄老师体罚学生事情发生后，学校和相关部门通过调查，对黄老师作出了记过处分，下一步将按有关规定扣发奖金。至于家长提出的进一步处理要求，富阳区教育局将按程序报请区纪委、监委调查处理。此外，由于小毅尚在住院治疗，待病情稳定出院后，再依法对治疗费用及产生的后续问题作出处理。

6月19日，富阳区教育局信访部门相关负责人向红星新闻记者证实，教育部门曾作出上述回复。据该负责人介绍，此事公安和检察机关都处理过了，公安有“没有犯罪”的结论，纪委也对黄老师在教育过程中的不当行为给予了记过处理，收卡礼也是纪委在处理。他同时证实确有“保证书”一事。

但该负责人表示，小毅的病与老师的教育不当存在什么关系，鉴定单位不能鉴定关联度。“后续赔偿等需通过法律途经，最好有依据。”该负责人说，最好有一个权威部门做司法鉴定。目前，小毅休学在家，教育部门也在尽量促成双方调解。

随后，红星新闻记者尝试联系富阳区纪委，但工作人员让记者联系富阳区教育局。

何先生收到的富阳区人民检察院回复

据家属提供的富阳区人民检察院在本月4日的回复，检察机关受理何先生投诉后，将线索移送富阳区公安局。富阳区公安局委托浙江大学司法鉴定中心对“小毅目前的抑郁症状与教师殴打等行为是否存在因果关系”进行鉴定，但鉴定中心因技术有限，无法准确客观判断因果关系，未能出具鉴定意见。回复中还称，该举报后续处理可依法与富阳区教育局、涉事学校、教师协商。

另据何先生提供的《杭州市公安局富阳区分局不予立案通知书》、《杭州市公安局富阳区分局城西派出所终止案件调查决定书》，针对去年11月29日何先生控告小毅被殴打、虐待等，富阳公安分局在今年1月9日以无犯罪事实为由，决定不予立案。

同日，富阳公安分局城西派出所以该案具有其他不属于公安机关管辖范围的情形，决定终止调查。“公安说，这该依据教育法处理。”何先生说，此后他申请行政复议，富阳区政府也维持了公安部门的终止调查决定。

对此，6月19日下午，红星新闻记者联系富阳区人民检察院，办公室工作人员表示需请示领导后再回话，但截至发稿并无任何回复。记者多次拨打富阳警方提供的该局宣传负责人联系电话，也无人接听。

富阳公安分局城西派出所办案民警证实，警方已作出不予立案和终止调查的决定。“老师打他是事实。”但关于班主任是多次打小毅还是只打了一次，该民警表示，说法不一，不能正面回答。

红星新闻记者 姚永忠 受访者供图